比起喝茶、飲茶，我更愛吃茶的叫法。一句“吃茶去”，多少沾了幾分豁達(dá)與灑脫。
說起來，吃茶還是古老的叫法。《茶經(jīng)》里記載，唐代最流行“吃茶”——將茶餅放在火上烤、炙，到了一定火候，將其碾碎成粉末，隨后放到水里烹煮，混入姜、蔥、橘皮、棗、薄荷等一起熬制，待它們成粥，便可入食。
這樣的茶粥還未嘗過，但到了松陽，也真成為吃茶之旅。
先見著的是腿哥。腿哥在松陽專有一家“吃茶”的店，不是茶館，是餐館。
一走進(jìn)餐館，便見幾條煙熏火腿懸在半空。
腿哥的皮膚黝黑，不比這火腿白多少，他立于餐廳門口，每逢有人盯著火腿看，他便雙眼發(fā)亮：“用茶葉熏，慢慢熏，慢慢熏，掛在土灶后，一絕！”
腿哥不知向多少人這樣介紹他的茶熏火腿。他的綠茶餐廳，以茶入饌。餐廳以青磚墻圍合出樸素的院落。
淺的綠，深的綠，翠的綠，墨的綠，迷蒙的綠，清新的綠，溫柔的綠……夏日到松陽，見到諸多茶的顏色。茶色在飯桌上鋪開，被做成青茶面、青茶麻糍、青茶汁燴豆腐羹、青茶酥、茶葉羊排、茶葉蝦仁、青茶餃，清炒百合撒鮮茶嫩葉點(diǎn)綴，茶各色各樣，成為一蔬一飯。另有一道茶葉熏火腿，不見茶跡，但聞茶香，是用茶葉熏出的火腿肉切片和竹筍干滾鍋，茶香肉香一同裊裊彌漫，大家喊：“來一塊！”
夾在筷間的便是腿哥的茶熏火腿。
腿哥是松陽當(dāng)?shù)厝?。小時(shí)候，松陽人家中的老房子里，老土灶經(jīng)年累月燒著，老房子外，是高山、青田，還有一些隱匿在綠野中的古茶樹。那時(shí)候的茶田茶山，不似這樣齊齊整整的。那時(shí)候的肉，也要存放好久，村民慣常將當(dāng)?shù)氐耐霖i肉懸于土灶后，每當(dāng)土灶生起火來，煙氣繚繞，熏得豬肉油脂滴落，香氣四溢。
到了腿哥手上，他將熏制的柴火換了換。每年春秋季，茶農(nóng)要將茶樹修剪一番，以保證茶樹的嫩葉發(fā)得更蔥蘢。那些修剪下的老茶枝，被腿哥收來，當(dāng)作熏肉的原料。在松陽，一半以上的百姓都做著與茶相關(guān)的事，茶在松陽漫山遍野，茶枝不用愁。
腿哥專熏豬腿，一種產(chǎn)自松陽當(dāng)?shù)氐膬深^烏黑的土豬，選豬后腿。一條后腿經(jīng)上鹽、整形、熏制、發(fā)酵、翻腿、洗曬，大約要?dú)v經(jīng)一整個(gè)春夏秋冬。腿哥的號(hào)，便這樣來的。
當(dāng)然，我以為，當(dāng)晚最可口的屬青茶面，青茶的香和軟糯的面，吃得口齒生香。我與坐在一邊的草白，一同用筷子撩起青綠的茶面，各自囫圇吃了兩大碗。后上的青茶餃則最好看，擱在盤子里，碧綠如千峰翠色。
還有一道綠茶麻糍，以油煎，摻了茶末的墨綠色麻糍中裹紅糖，吃起來甜中帶著微苦，很妙，令人想起四個(gè)字，悲欣交集，但總是欣欣然居多——吃起東西來，哪還有時(shí)間傷春悲秋。或只是煎過火了吧。
其實(shí)，以茶作香料，是常見的。
杭州的龍井蝦仁源遠(yuǎn)流長(zhǎng)，傳說中是乾隆下江南時(shí)吃的名菜。用開水先將茶泡出香味，然后以茶水混合茶葉，與腌制好的蝦仁一起下鍋烹煮。云南有一道菜。鮮薄荷葉炸排骨，松陽人則替換成鮮茶葉。茶香比薄荷香更溫和一些，炸過的鮮茶葉，酥脆酥脆。我們吃得嘎吱嘎吱響。吃出聲來，倒也別有一番風(fēng)味。
云南一帶還常吃腌茶。去山上采回新鮮的茶葉，洗凈曬干之后，人工揉搓出茶汁，放入辣椒、食鹽等辛香調(diào)味料腌制，放入瓦罐中，隨吃隨取。不過，云南人只要有辣椒、食鹽，便可蘸萬物吃。一位德宏芒市的朋友便常以辣椒和鹽，蘸土豆、年糕吃，也蘸菠蘿、哈密瓜吃。
江南人吃茶是溫柔的。江南人巧慧，在一杯清茶中撒了一勺白糖，她說，這樣便不苦。
年輕的巧慧在松陽教授茶藝，一畢業(yè)回到家鄉(xiāng)松陽，便一直忙著與茶相關(guān)的事。清茶加糖，是千百年來，松陽女性對(duì)茶的吃法?？梢?，松陽人是在茶的底色上，再加點(diǎn)甜。以茶入饌，倒又反過來，是在食色生香上，還原一些苦的要義。
茶是有這樣的力量的。巧慧說，原本想在大城市扎根，哪知道一畢業(yè)回來做了茶，一做便想永久做下去，且要好好做。
吃茶去，最出名的，是歷史上那樁關(guān)于禪修的著名公案：
有僧到趙，《五燈會(huì)元》載：趙州從諗禪師，師問新來僧人：“曾到此間否？”答曰：“曾到?！睅熢唬骸俺圆枞?。”又問一新到僧人，答曰：“不曾到?！睅熢唬骸俺圆枞??！焙笤褐鲉柖U師：“為何曾到也云吃茶去，不曾到也云吃茶去？”師召院主，主應(yīng)諾，師曰：“吃茶去?！?
無論來客至或未至，只當(dāng)用平常心吃茶即可。松陽人很明白這一點(diǎn)。再也沒有比將茶撒進(jìn)食鍋更平常心的做法了。
回程那一日，到松陽的大木山茶園，烈日當(dāng)空，我們循著一條岔路進(jìn)了一家小飯館，叫粗茶淡飯。午間一道菜，是鮮茶葉蒸鯽魚，茶的鮮香滲進(jìn)鯽魚嫩白的肉，又香、又鮮、又軟糯。
女店家清瘦白凈，說，鮮茶葉是自家茶園中采的，魚料是自家先生調(diào)的。鄰桌問起來，那么你家有茶賣嗎？店家說，有，有。同伴向店家買了兩條鯽魚。出發(fā)前，女店家已換了小桌給鄰座的客人泡茶、品茶。
草白欣欣然，她在野外拔了一株小小的松陽土茶回家，準(zhǔn)備種在自家院落中，待來年嫩葉發(fā)出，期待也能做上一道鮮茶蒸鯽魚。
作者：松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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