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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晚起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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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唐)白居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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爛熳朝眠后,頻伸晚起時(shí)。
暖爐生火早,寒鏡里頭遲。
融雪煎香茗,調(diào)蘇煮乳糜。
慵饞還自哂,快活亦誰(shuí)知。
酒性溫?zé)o毒,琴聲淡不悲。
榮公三樂外,仍弄小男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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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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與古人相比,今天的愛茶人其實(shí)更幸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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畢竟,大量茶的出現(xiàn)都是非常晚近的事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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像紅茶與烏龍茶,大致都起源于明末清初。距今算起來(lái),尚不足四百年的歷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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至于六大茶類中的白茶,更是要到清中期以后才出現(xiàn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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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、宋乃至明代的愛茶人,喝的大都是綠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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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品種上來(lái)講,多少有點(diǎn)單調(diào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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茶湯,是茶與水互動(dòng)的作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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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人在“茶”上占了先手,但在“水”的問題上卻未必能勝出古人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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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(dāng)下物流配送更為高效,罐裝技術(shù)也絕非古人可比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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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至于國(guó)內(nèi)外各種水,都可謂唾手可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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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有一種水,我們恐怕極難找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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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就是雪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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關(guān)于雪水的推崇,最早可以追溯到唐代張又新的《煎茶水記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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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本書中記載兩套“宜茶之水”的排行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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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套是“故刑部侍郎劉伯芻”所評(píng),其中并無(wú)雪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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另一套據(jù)說(shuō)是茶圣陸羽所評(píng),其中以“雪水第二十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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雪水與茶事,第一次緊密結(jié)合在一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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學(xué)界一直認(rèn)為,張又新《煎茶水記》中關(guān)于陸羽評(píng)水的事情有諸多疑點(diǎn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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關(guān)于是不是陸羽欽點(diǎn)“雪水”上榜,我們暫且不去討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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據(jù)《唐才子傳》記載,張又新是唐元和九年(公元814)狀元及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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茶圣陸羽,則去世于公元804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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換句話說(shuō),張又新是陸羽的晚輩,二人活動(dòng)年代相差不算太遠(yuǎn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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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此,不管是張又新假借陸羽之名,還是陸羽親口所說(shuō),《煎茶水記》中的記載大體可以反映出唐代中期的論調(diào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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研究茶事,總不要忽略茶詩(shī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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研究茶詩(shī),就不能繞開白居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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多杰老師收藏.白居易題材民國(guó)茶葉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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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代詩(shī)人白居易的《晚起》,便是最早涉及“雪水烹茶”內(nèi)容的茶詩(shī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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研究雪水與茶事,不妨也從這首茶詩(shī)入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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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晚起》這首詩(shī),寫于唐大和四年(公元830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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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以講,白居易《晚起》與張又新《煎茶水記》,是同時(shí)代作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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綜上所述,我們可以推論,飲茶人開始留意“雪水宜茶”問題的時(shí)間,大致始于唐代中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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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規(guī)矩,先講題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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遍查《白居易詩(shī)集校注》,題目為《晚起》的詩(shī)共有三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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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中一首,與今天要講的這首作于同一年。另一首則是唐寶歷二年(公元826)于蘇州所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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頻作《晚起》詩(shī),說(shuō)明白居易在五十歲之后,開始注意放緩自己的節(jié)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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職場(chǎng)沉浮多年,何必還這么拼命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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偶爾晚起賴床,不失為一種樂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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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(dāng)然,一旦放慢自己,自然就有時(shí)間細(xì)細(xì)體會(huì)生活中的樂趣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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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居易詩(shī)集書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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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面,我們來(lái)讀詩(shī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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茶詩(shī)的前四句,是氣氛的營(yíng)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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詩(shī)人用“暖爐”、“生火”、“寒鏡”等元素,為我們勾勒出一副冬日景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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對(duì)于古代愛茶人來(lái)講,冬季顯然最為無(wú)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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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方面,當(dāng)時(shí)只有春季產(chǎn)茶,還無(wú)秋茶、冬片之說(shuō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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很多人挨到冬天,春茶都喝得差不多了,已近“斷糧”境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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即使手中還有存貨,也因保存條件所限,大都不新鮮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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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此,唐代茶詩(shī)多寫于春夏兩季,冬日里少有佳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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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四季皆有自己的樂趣所在,只看你是否能夠發(fā)現(xiàn)罷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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茶詩(shī)的五六兩句,開始步入主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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茶雖稍遜,但冬日里卻可以“融雪煎香茗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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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一番享受,卻又是“春風(fēng)啜茗時(shí)”不可替代的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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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論是“煎香茗”還是“煮乳糜”,都要借助已生火的暖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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雪后冬日,房子中間的暖爐上,咕嘟嘟的煎煮著熱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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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一杯香茗喝下去,估計(jì)真要暖到心里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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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,流行一個(gè)字叫“治愈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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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融雪煎香茗”,絕對(duì)可以治愈嚴(yán)冬中的白居易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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茶詩(shī)的七八兩句,詩(shī)人開始自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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冬天里晚起,還在家里自己擺弄起茶事。這在外人看來(lái),簡(jiǎn)直就是不上進(jìn)的表現(xiàn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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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居易不等別人指責(zé),趕緊“自哂慵饞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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即使在今天,我們還經(jīng)常聽到有人感慨:“年紀(jì)輕輕,怎么還喝上茶了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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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有些人看來(lái),茶事是老年人的專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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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說(shuō)透徹些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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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們潛意識(shí)里認(rèn)為:喝茶,是閑人的專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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曾幾何時(shí),“大忙人”是一個(gè)褒義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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忙,似乎等同于成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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越忙,證明事業(yè)做得越大,也越被人夸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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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把字拆開來(lái)看,忙即是心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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心都亡了,怪不得人忙久了不快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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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反過來(lái),要是一下子閑下來(lái),又覺得無(wú)所事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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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底是忙點(diǎn)好呢?還是閑點(diǎn)好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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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國(guó)文化中,講究對(duì)立與相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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陰陽(yáng)、正反、快慢、都是相對(duì)而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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沒有了陰,又哪里有陽(yáng)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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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面翻過來(lái),就成了反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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忙與閑,也是如此對(duì)立相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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忙的疲憊,是以閑為對(duì)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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閑的悠哉,是由忙來(lái)襯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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過于忙,也不理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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過于閑,也不現(xiàn)實(shí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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忙中偷閑,才最有樂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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學(xué)會(huì)忙中偷閑,才是當(dāng)代都市人最應(yīng)具備的生活智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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認(rèn)真飲茶,專心習(xí)茶,投入愛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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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是“偷得浮生半日閑”最好的辦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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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此,工作壓力越大,生活節(jié)奏越快,才越應(yīng)該認(rèn)真對(duì)待茶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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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居易參透茶中真諦,才可有勇氣自嘲為“慵饞”之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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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如詩(shī)中所說(shuō),半日偷閑時(shí)飲茶的樂趣,真是“快活亦誰(shuí)知”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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茶詩(shī)的最后兩句,從字面上看似乎拋開了茶的主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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若是不懂音樂的人,讀起來(lái)多有些晦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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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謂“榮公三樂”,其實(shí)是一首古琴曲的名字,呼應(yīng)的便是“琴聲淡不悲”一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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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居易很喜歡這首曲子,為此曾專門作《好聽琴》、《郡中夜聽李三人彈》等詩(shī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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榮公三樂,典出自《列子·天瑞》。故事講的是孔子走到泰山時(shí),見到榮啟期“鹿裘帶索,鼓琴而歌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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孔子便問道:“先生所以樂,何也”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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榮啟期對(duì)答道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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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吾樂甚多。天生萬(wàn)物,唯人為貴,而吾得為人,是一樂也。男女之別,男尊女卑,故以男為貴,吾既得為男矣,是二樂也。人生有不見日月,不免襁褓者,吾既已行年九十矣,是三樂也。貧者士之常也,死者人之終也,處常得終,當(dāng)何憂哉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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孔子聽了榮啟期的話,只答了一句“善乎?能自寬者也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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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里的“善”,可以理解為理想的生活狀態(tài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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什么樣的人,能獲得理想的生活狀態(tài)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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孔子給出了答案:是可以自我寬慰,自我治愈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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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居易喜愛“榮公三樂曲”,便是要在其中尋求一種“自寬”的力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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多杰老師收藏.白居易題材民國(guó)茶葉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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飲茶是味覺,撫琴是聽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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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居易將不同感官享受,有機(jī)的統(tǒng)一與融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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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管是味覺,還是聽覺,為的都是自我治愈。由此,給自己紛繁復(fù)雜的職場(chǎng)生活找到一絲慰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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茶中便有琴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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琴中自帶茶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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末尾兩句,便是本首茶詩(shī)的核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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末尾兩句,也是本首茶詩(shī)的難點(diǎn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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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似與茶無(wú)關(guān),但闡述了是愛茶的人心態(tài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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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似與茶無(wú)關(guān),但仍只有愛茶人才能讀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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真正的飲茶人,看的不是你收藏了多少名貴茶器,也不是看你擁有多好的茶空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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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是要看你是否有一顆懂茶之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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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日本茶道中,就曾有一位沒有茶器的茶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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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(dāng)時(shí)京都的栗田口,有位叫善法的“侘茶人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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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要說(shuō)茶器,他連茶釜都沒有,只有一個(gè)用來(lái)燙酒的小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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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用這口鍋燒水、做飯、外帶著煮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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要是讓外行人看來(lái),這也太簡(jiǎn)陋了吧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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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茶學(xué)大家田村珠光,確認(rèn)為他“善法之趣在于心靜”,是真正的愛茶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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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此,這位只有一個(gè)小鍋的茶人善法,也被記錄在日本茶學(xué)名著《山上宗二記·茶湯者傳》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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現(xiàn)在的天氣,已算入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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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些城市,也已經(jīng)下過幾場(chǎng)小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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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今天的大氣質(zhì)量來(lái)看,一般城市人是不太可能用雪水泡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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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上網(wǎng)一查,比雪水更珍貴的水,可謂不勝枚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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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到五大連池,南到廣西八馬泉,西至西藏冰川,東到鄰國(guó)日本富士山,各色水源應(yīng)有盡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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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將這些名貴的水加入購(gòu)物車,是否就能擁有白居易《晚起》式的樂趣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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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一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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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?nèi)钡牟还馐茄┧?,而?/span>“融雪煎香茗”的那份心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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需要改善的,不只是空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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需要改善的,還有我們的內(nèi)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