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站在漢江大堤上,堤邊開著紅色紫色的花。一條沉郁的萬里茶道,曾使這里顯得忙亂。碼頭上下,添加了無數橫枝豎杈。那是檣與櫓的交錯,擔子與擔子的交錯。最終顯現的,是茶的葉片。億萬枚葉片激發(fā)了這座城市的興奮點。
從武夷山、羊樓洞等地來的茶葉,經漢口到襄陽,再上洛陽,過黃河,越張家口,穿蒙古沙漠至恰克圖,繼莫斯科,直貫亞歐。
只有“漢晉以來代為重鎮(zhèn)”的襄陽,才堪承“南船北馬”的重任,成為這萬里茶道水路旱路的節(jié)點。漢口來的貨物,在這里由騾馬馱運北上,或大船換小船逆唐白河至賒店。那可是舳艫相繼,車馬駢闐,各路茶幫云集。大碼頭、官碼頭、龍口碼頭,三十多個碼頭都有過無比的喧鬧與繁亂。更有了眾多的茶鋪、酒肆、腳店及商貿會館。
樊城水星臺周圍,是一個茶馬市場,北方人用馬匹在這里交換茶磚和本地茶。至今還有一條馬街,曾挖出很多拴馬的石樁。
漢江到老河口豁然開朗,那是江漢平原的起始。當地人說,天下十八口,數了漢口數河口。一處老碼頭對面的太平街,有萬昌棧、天生行等商號,后院是倉舍馬廄。沿漢水到老河口登岸的貨物,多在此集中。
有資料載,清中期漢口到襄陽的船每年約兩萬只,老河口到樊城、樊城到賒店往返的船也有1600艘。萬里茶道通過樊城口岸運送的茶葉,日吞吐量達到30噸。真是一枚小葉片,攪動大乾坤。
二
斑駁的城磚,線裝書一般,將城市的輝煌疊加上去。一座襄陽城,半部茶葉史,誰能不說,襄陽是用茶泡出來的城市?茶在這里,絕對占據頭等重要的位置,說茶、斗茶、品茶、種茶,成為一種時尚。老舍當年就有“三步一家茶館,五步一座戲園”的見識。
在碼頭遇到一位老人,他說從小就跟著祖父在這一片轉,祖父曾在公館門碼頭跑事,那里上來的主要是茶。祖父回家一身的茶味,進門第一件事,是掏出人家送他的茶葉,找茶壺泡上。
老人還記得祖父帶他聽戲的情景。生活離不開茶,也離不開戲。從閩浙湘贛等茶鄉(xiāng)來的人,把家鄉(xiāng)戲也帶來了,光是江西,就有贛南采茶戲、贛東采茶戲、撫州采茶戲等不同劇種。戲班經常在江西會館、小江西會館和撫州會館演唱,看戲的不光是江西老表,還有本地人。會館茶堂請戲班,兼有茶生意,人們根據喜好點單付錢,戲班的費用從茶錢里付。
老者說時,我的眼前就有了一個香氣氤氳的場面。戲中的人物故事都是生活的影子,人們喝著茶聽著戲,或神游天外,或沉浸劇中,可真是品茶品戲品人生。
我在江邊轉,陳老巷是鄂、川、蘇、皖等省會館的云集地。21座會館是什么概念?那是商貿興盛文化繁榮的象征!有多少會館就有多少舞臺,唱的都是鑼鼓鏗鏘的大戲,直把融匯與融洽做成一個大襄陽。多少年過去了,那些音聲還在歲月里晃。
每個碼頭都距會館不遠。中州碼頭對面就是中州會館,順著晏公廟碼頭找到了山陜會館,里面還留有前后殿、鐘鼓亭及戲樓。精美的建筑及雕刻讓人驚嘆。
茶是中國重要的文化符號,無論是漁樵耕讀的生活,還是商人雅士的追尋,都與茶結下了不解之緣。襄陽是中國的糧倉,是南北農業(yè)分界線,也是茶的生產地,陸羽在《茶經》中將其列入八大產茶區(qū)之一,至今這里還有不少茶園,多個品種。在襄陽生活過的諸葛亮、孟浩然、白居易、皮日休,誰沒有留下與茶的佳話呢。
我在襄陽的資料里看到“茶禮”一說,古時結婚,必以茶為禮。這是因為,茶樹移動則死,植必生子。茶也就成為婚戀專一的象征,進入社會禮儀習俗。在《襄陽守城錄》中,我還看到“安化軍”的字眼,那是安化黑茶商人的民間武裝,為了茶葉,在襄陽發(fā)生戰(zhàn)亂時挺身而出。
三
夜晚,一個人出來,一直走到襄陽城邊。
一部大書在城前展開,寫滿漢字的漢水,如此豐潤豐富。三千里漢江,精要在襄陽,其中包含近兩百公里的壯闊波瀾。唐白河的水,襄河的水,檀溪的水,都化作漢江的力量。檀溪就是“的盧”載劉備騰越的大水。襄陽人一生都在讀這部書,它從每個人的血脈流向遙遠又從遙遠流來。江水變幻,時而雄渾,時而清漣。從古隆中到鹿門山,從昭明臺到仲宣樓,從習家池到米公祠,或金戈鐵馬鼓角連營,或詩詞歌賦瀚墨飄展。
襄陽蓋著沉厚的夜?jié)u漸入睡。古老而深邃的水聲,述說著今天的祥和與安寧。碼頭的老建筑,在薄霧中閃現。仍有鷗鳥在低飛,水的音符,更有了立體的渾然與律動。
有人在岸上置一小桌,桌上擺著茶碗,一葉葉茶在靜夜起舞。沒有多少話語,也無交杯碰盞。泡著月光,守著一江春水,這是怎樣的浪漫。
更遠處,有人在戲腔中沉醉,那是《牡丹亭》的唱段:“乘谷雨,采新茶,一旗半槍金縷芽……”
一個個昨日逝去,旋舞的茶葉,還將為新的一天剪彩。
《光明日報》(2021年10月13日15版)
來源:光明網-《光明日報》
作者:王劍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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